【書評】中山七里《追憶夜想曲》/M.S.Zenky
- 喬齊安
- 5月31日
- 讀畢需時 6 分鐘
【文/M.S.Zenky】

「惡魔不配談正義」?曾經震驚全日本的少年殺人犯,如今搖身一變成為最具爭議的法庭辯護律師——御子柴禮司!「逆轉的帝王」中山七里廣受好評、高潮迭起的「御子柴禮司系列」,在日本已出版六部並改編為由要潤主演的電視劇《惡魔的律師・御子柴禮司》,在台灣差點成為絕響,如今捲土再來!繼《惡德輪舞曲》、《復仇協奏曲》後,《追憶夜想曲》隨著蕭邦鬱美孤寂的夜曲,奏響根植角色內心的遙久回憶,以極具魅力的「惡德律師」、法庭攻防、充滿張力的衝突矛盾、深刻的人性描寫,展現出「善/惡」之間流動的灰色地帶。
故事以少年御子柴鉅細彌遺的犯案過程展開,將殺害女童佐原綠的經過,平靜地坦然於讀者眼前,犯案時的想法、感受、犯案的場所、時間,與平凡的生活穿插,營造出特異少年的日常。隨著屍塊接二連三被發現,人們為他冠上「屍體郵差」的綽號——那是御子柴十四歲時的事。如今的他開設了法律事務所,成為一名律師,現下他關注的是一起「惡婦殺夫案」的判決。
平凡的家庭主婦津田亞季子坦言,因為與長期無職在家的丈夫津田伸吾發生口角,而將他殺害,亞季子被地方法院宣判處十六年徒刑,卻又厚顏無恥地希望減刑。自言「我向來最擅長幫不受世間同情的人辯護」的御子柴脅迫原律師寶來兼人退出,成為亞季子的辯護人。無論同業還是檢方等相關人士,甚至是亞季子,都想不透御子柴這麼做的理由,為了真相?為了博取名聲?還是為了錢?然而原已定罪的謀殺案,卻在御子柴禮司的調查與辯護下,使看似簡單的真相演變地愈來愈混沌不定⋯⋯
在《追憶夜想曲》中,檢察官岬恭平(也是另一系列岬洋介的爸爸)和律師寶來兼人,與御子柴這名作為社會病/反社會的「反英雄」形成對照,與御子柴神秘的「異於常人」形成鮮明對比,凸顯惡德律師的魅力。
「符不符合道德規範,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一點,那就是道德規範從來不是你這種人的行事原則。你沒有將報告書送交綱紀委員會,卻跑來跟我攤牌,就是最好的證明。」
──中山七里《追憶夜想曲》
受到御子柴脅迫的寶來誤以為對方和自己是同類人,認為對方也是貪婪戀權之人,為了一己私慾調查他違法律師規範行為,然而御子柴卻只是威脅自己辭退亞季子案,寶來這才意識到他壓根猜不透御子柴這個人。
「⋯⋯但真正維持秩序安寧的基幹是法律中的罰則。不論什麼樣的壞事,總有一天都會被揭發,在經過審判後接受相對應的制裁。這樣的觀念,才能建立秩序。因此不論是什麼樣的罪,我們都不能寬宥或是怯懦。原諒過錯聽起來是高尚的行為,其實骨子裡只是自保的手段。」
正因為岬抱持著這樣的想法,因此不論大小案子都盡可能親自審閱並斷罪。岬深信這是自己存在的唯一理由。
──中山七里《追憶夜想曲》
檢察官岬恭平是深信正義與懲戒力量之人,在二次開庭時傳喚了任職金融公司、為死者提供借貸的青柳俊彥,如同譴責人性中卑劣的貪婪與承受不了生存壓力的怨恨,意圖將被告的殺意與背負債務重擔同框。不管是在其餘系列裡有「鬼岬」之稱王牌檢座,還是本就為錢趨炎附勢、罔顧律師倫理規範的寶來,與他們互別苗頭的御子柴禮司有著普世認定的「惡」、「不道德」、「不符合規範/不守秩序」的過去與行徑,其所展現的性格言行,甚而心音思緒都令本作其餘角色難以想像。當人們無法理解一個人行事的原因,即便是自詡公義之人,也只能勉為其地擠出這最簡單、也最看似合理的解釋說服自身——錢。彷彿只要與萬惡的「錢」掛鉤上了,任誰都能輕易沾染一身腥黑。
然而,御子柴並非為了錢,也非為了他聲稱的「出名」,他僅是將真相帶上法庭——無論它有多骯髒。更何況,區區銅臭味根本掩蓋不掉御子柴少年時代犯下的罪孽。
對於「屍體郵差」犯案的描繪,令筆者想起曾以「前少年A」一名出版自傳《絕歌》、犯下神戶連續兒童殺傷事件的「酒鬼薔薇聖斗」,以及犯下2014年臺北捷運隨機殺人事件的鄭捷。此類社會上相對罕見的殘暴少年殺人犯,不見得患有明確的精神障礙,甚至也不似多數犯下殺人罪的未成年犯罪者,乃因接觸幫派、受同儕影響、血氣方剛而衝動犯案。相對的,犯案前看似素行良好的少年A或鄭捷,他們籠罩著一股蒼白,在相關資料裡對於他們內心狀態的描述,時可看見「存在」問題——無法感覺到自己與社會的交互、無法與他人的交流,在青春期或是更小的時候即感受到自己和周遭的不協調,意識到人生的孤寂與虛無,迷惘或是退怯於世界的荒謬,而後成長環境加上其他各項繁雜的風險因子,最終導向他們走上犯罪之路,引發憾事。
御子柴禮司挺身辯護的動機為何?或許無法理解這類凶惡殺人犯的我們,可以一廂情願地以自身對道德的擁戴、對正義的想像來為他安上贖罪的高帽,但在《追憶夜想曲》裡對御子柴禮司具魅力的描寫,是他自始至終沒有過激的情緒波動、沒有多餘的猶疑,演繹了更加貼近崇高理性的冰冷。他沒有激昂高呼著公理、愛、良善與美德,他暗暗贊許六歲倫子的早慧與純真,但也不時抱怨著這小孩有多麻煩。他有著贏得無罪判決的堅定標的,並耿直自信地往標的前行,無懼地登上法庭,透過訊問、陳述,一層層引領旁觀的我們見證真相。
正義未必光明,真相更非純潔。當年震驚全日本的少年殺人犯,絕非一般意義上的「普通人」,他曉得自己的異常,而在少年院遭遇了什麼促使他成為一名律師?而他又如何成為律師?這樣的經歷十分令人好奇。在《追憶夜想曲》裡,我們亟欲追求的真相像是成了一種工具,於偏移軌道的人事物上施展作用力。也許御子柴想要的只是能和其他人跑在同一條道路上,讓一名以為自己與社會格格不入的少年能接近「普通人」,並將異於常人的部分轉為手段、轉為職業技巧。就因為曾經犯過錯、曾經活在地獄,就因為至今胸膛裡仍那股惡仍在蠢動,他更能敏銳地關注到、更切身地知曉──所有牽涉刑案的人們,內心深處不欲被察覺的秘密。
嚴刑峻罰的趨勢並非在法理上經過研議與認同,只是反映出了民眾對於凶惡犯罪層出不窮的徬徨不安。包含死刑的存廢問題,立法機關並沒有進行徹底討論,歷代法務大臣的立場也各有不同。不等時機成熟就實施的裁判員制度,更是讓問題雪上加霜。裁判員制度帶進法庭的並不是理性的價值觀,而是不理性的情緒反應。嚴刑峻罰化的目的並非遏止凶惡犯罪,只是基於報復心態。
──中山七里《追憶夜想曲》
當我們容易為了私刑正義、網路公審而感到熱血沸騰、大呼痛快,當世間流行嘲諷對司法體制的不信任與輕視,當眾聲喧嘩地高調空談法理、真相、善惡時,看看曾經的少年殺人犯踏上了什麼樣常人無法想像的荊棘之路——背負著罪惡,將正義的形狀捏成一柄刀步入法庭,直面世人百般嘲弄卻又無可奈何的框架,為所有不受世間同情的人們辯護,俐落地劃開人性中最隱蔽的灰暗。他並非魔鬼代言人,而是本質即是魔鬼。
本文作者簡介/
M.S.Zenky
台灣華文小說家,自由藝文工作者,從事小說、劇本、文案等故事創作,並斜槓表演藝術A&R、音樂會專案企劃及業餘平面設計,曾任台灣國際級樂團藝術行政總監。
2007年參加鮮文學網第三屆黑子徵文(推理/驚悚/靈異)大賽榮獲首獎正式商業出道,作品曾售出泰文版版權,現為台灣犯罪作家聯會成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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