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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書評】虐鳥者與白鶴──讀中山七里《恩仇鎮魂曲》/白帽子


【文/白帽子】




《恩仇鎮魂曲》是中山七里的「御子柴禮司」系列第三作,從船難到地鐵事故一應俱全,就算只是在安養院搭輪椅也不得安寧,彷彿中山老師收了航空公司的錢來打擊競爭對手(?),全系列最讓人煩惱「天呀!到底搭什麼交通工具才安全?」的傑作!

 

【絞扭的因果鏈】

1912年4月14日深夜,鐵達尼號撞擊冰山,岌岌可危。世界頂級富豪、地產大亨約翰‧雅各布‧亞斯特四世也在船上,由於救生艇不足,大副請亞斯特四世盡速登艇,亞斯特四世卻斷然拒絕,將逃生機會讓給了三等艙的婦女,最終隨鐵達尼號沉入海底,令人唏噓不已。

 

反之,日籍乘客細野正文,卻涉嫌暴力推擠其他人,甚至男扮女裝才幸免於難。消息傳回日本,輿論沸騰、斥為國恥,他任職的鐵道院革除了他副參事的職務,他的家族蒙羞忍恥,歐洲教科書將他列為負面教材,批評日本人缺乏紳士品格。顯然船之將沉,非但是生死關頭,也是善惡毀譽之所繫。

 

《恩仇鎮魂曲》就是以鐵達尼號式的悲劇開篇:渡輪「藍海號」載著栃野守、日浦佳織等旅客參加「史上最便宜的海外旅行」,只可惜一分錢一分貨,藍海號的救生衣、救生艇嚴重不足,2003年8月6日遭逢海難,兩百多人罹難。其中栃野守為求活命,痛毆日浦佳織,搶奪她身上的救生衣,害她喪生海上。

 

而且栃野守是真卑劣,不僅危急時惡態畢露,脫罪後在安養院「伯樂園」當看護師時,也對老人家施虐逞暴,還得意洋洋地炫耀自己殺過人,恫嚇受害者噤聲。細野正文的污名,在他辭世後逐漸洗刷冤屈,還他清白;但栃野守的暴行,卻是食髓知味,越發醜惡,以至於日浦佳織的外婆小笠原榮為報孫女之仇,入住了伯樂園伺機而動。王鼎鈞說所有槍聲都響兩次,栃野守開了無情的第一槍,小笠原榮就是他的迴響與後報。

 

《恩仇鎮魂曲》也不是只強調人性中惡的一面,也有英雄人物。2004年10月2日東京地鐵站內,老先生後藤清次跌落月臺,值地鐵進站險象環生,目睹的石動武士奮不顧身跳下救助,犧牲自己,換回後藤一命,其英勇不下於亞斯特四世。

 

石動武士的義舉,激發了父親稻見武雄善的一面,他沒有怨懟後藤,反而視他為兒子遺愛人間的「遺產」,需要好好愛護,以免兒子白白犧牲。2021年電影《007:生死交戰》的大反派薩菲有一番議論,他說拯救一條命跟殺死一個人很像,對方的生命從此就永遠跟你糾纏在一起。稻見武雄對後藤倍加關注,還跟著他一起入住伯樂園,和薩菲之說有異曲同工之妙。

 

栃野守捨人為己、害死日浦佳織;石動武士捨己為人,救回後藤,這兩條生死恩仇的因果鏈在伯樂園絞扭在一起,構成了《恩仇鎮魂曲》的主案件──為了保護後藤,再加上小笠原榮搧風點火想借刀殺人,稻見武雄最終對栃野守痛下殺手,讓他惡貫滿盈。事後,稻見武雄擔心院方被追究管理責任而關閉,害院友流離失所,還不惜放棄聲辯,一肩扛起罪責。

 

已有之事後必再有,已行之事後必再行,善因能結出善果,惡根會萌發惡花,自私的惡人因十年前的罪行而遭到自私的算計,無私的善行也在近十年後催生了另一次無私的獻身,伯樂園案就彷彿過往藍海號等兩次事件的變調與融合,可以說栃野守的死,同時是日浦佳織與石動武士的招魂曲與鎮魂曲。

 

【陰暗的「虐鳥者」】

「老爸曾告訴我,只要某個人的職業帶著『師』字,多半是騙子。」

 

伯樂園入住者久仁村兵吾對御子柴的一句話,表面上是質疑不請自來的大律師,實際上也暗示了「看護『師』」並非善類、院友處境險惡。連待過醫療少年院的御子柴都覺得伯樂園食堂太死氣沉沉,宛如監獄;看護師前原讓也不諱言他根本沒確認過院友是否神智清楚、能否聽懂別人說話,就好像照料老人相當於飼養牲畜,只管提供飼料、清理便溺,毋庸溝通,無怪乎小笠原榮將院友比為籠中之鳥。

 

而看護師中對「籠中鳥」最惡劣的「虐鳥者」就是栃野守。御子柴系列常有人譏刺御子柴「為什麼前科犯可以當律師?」或「考律師不用考人格?」,等我們遇到栃野守,也不禁想問:「為什麼這種人可以當看護師?看護師都不用考人格嗎?」

 

不過撇開栃野守是怎麼成為看護師的,更重要的是他是怎麼變成這種壞人的?《恩仇鎮魂曲》有草草一筆提起,在家鄉熟識栃野守的大媽說他小時候乖巧認真、老實內向,曾撿過流浪狗想養,聽起來是個好孩子。不幸他飽受壞孩子欺凌,往往哭著回家,也許這就是「虐鳥者」的起源。

 

栃野守「小時了了,長大崩壞」;御子柴恰巧相反,是「小時崩壞,長大了了」。他如今是體面的律師,十四歲時卻是震驚社會的「屍體郵差」,將女童大卸六塊分送各處,其喪心病狂、泯滅天良,「僅僅」是在船難中搶奪救生衣的栃野守根本「瞠乎其後」。

 

可是御子柴何其有幸,在醫療少年院受到稻見武雄的關愛與嚴厲督導,就連他把稻見武雄刺傷到半身不遂坐輪椅時,稻見武雄仍未放棄他,終於激勵他走回正途。悲哀的是,稻見武雄雖然救贖過殺人魔,卻救不了栃野守,反而殺了他。栃野守固然取死有道,似乎無可救藥,但如果他一開始行差踏錯之際,有稻見武雄這樣的師長,那連屍體郵差都能悔改,栃野守又何至於此呢?

 

【「白鶴」難題】

御子柴告訴東京律師公會的前會長谷崎完吾,自己要幫恩人稻見武雄辯護,還不惜把案子從公設律師手中搶過來。谷崎聽完後,竟然懷疑御子柴有自毀的傾向,建議他接受心理治療,還解構了白鶴報恩的故事給他聽──白鶴用羽毛織成布來報答老夫婦,讓恩人大發橫財,但如果那些布銷路不佳,別無報恩手段的白鶴又該如何是好?

 

谷崎言下之意,是指御子柴以為能用辯謢來報恩,不過一廂情願,稻見武雄既不會領情,在法庭上也不會奏功,徒然白忙一場。御子柴不予置評,仍全力以赴,終於揭穿了伯樂園事件的真相,惜谷崎一語成讖,稻見武雄求仁得仁,一審獲判有期徒刑六年,不願上訴。

 

御子柴一反冷血的常態,回到事務所傷心欲絕,萌生退意。上帝賦予的,上帝也收回,稻見武雄拯救過他,現在卻成了他不可承受之重。天幸御子柴在前作《追憶夜想曲》關照過小女孩津田倫子,相隔多時,倫子來信致意、幫他打氣,讓他潸然淚下。可見白鶴織布雖然於恩人無補,彷彿散盡羽毛一場空,但織布本身的努力,終有人看在眼裡。你過往的罪遲早追上你,你付出的一切也遲早追上你,是成是敗非所能計,只能為所應為。

 

《天龍八部》裡,平素浪蕩的段正淳想報答蕭峰救命之恩,決心與數千豪傑為敵,曰:「大丈夫恩怨分明,盡力而為,以死相報。」不知道御子柴的體悟是否大抵類此?

 

其實放寬來看,稻見武雄也是一隻倔強的白鶴,而且織成的布品質更堪憂。他為愛子織出來的布,最後成了殺人行兇;為院友織出來的布,淪為幫惡勢力粉飾黑幕。他勇於犧牲,拙於動腦,不能防患於未然,臨到事來,除了捨身取義,別無他念。

 

同樣獲悉伯樂園的秘密,御子柴就用來要脅院長角田寬志,以遂自己的目的,還利用法庭揭弊,驚動社會,以至於政府懲處了伯樂園,還幫入住者安排新的機構安身。這樣精明狡詐的白鶴,簡直是把布織出了花來,絕非愚直的稻見武雄所能想見。

 

稻見武雄的口頭禪是「既然犯罪是事實,就必須付出相應的代價」,所以甘受制裁,御子柴評為始終如一、不知變通。事實是稻見武雄如果學會變通,就能想方設法遏阻悲劇,何必要走到犯罪那一步;但稻見武雄果真學會了變通,圓滑起來,他也就不會是御子柴敬愛的教官、雞群中佼佼出眾的祥禽了。

 

【承上啟下的樞紐】

跟御子柴此前此後的案子比起來,《恩仇鎮魂曲》的案情並沒有多大的反轉──稻見武雄始終是好人,栃野守始終該死,稻見武雄也確實殺了栃野守──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弱勢老人在安養院的無依無助、生活辛酸。不過《恩仇鎮魂曲》在系列作中最大的價值及承上啟下之處,是讓我們看到御子柴展現更多的人性。

 

須知御子柴雖然號稱貪財律師,可是在我們視野裡卻老是為私人情義打官司,前幾天是贖罪、彌補受害者家屬,今天是報恩,過幾天又得幫母親平反,連屍體郵差這麼黑的黑歷史都沒法阻止他走在洗白的道路上。

 

而《恩仇鎮魂曲》更是讓御子柴拼盡全力卻被當事人猛扯後腿,最後徒呼負負、大敗而歸、情緒崩潰,只能寄望勝訴以外的慰藉,接納別人成為實際支撐他的力量。當年他將受害者肢解掉是把遺體化整為零,他自己心裡也空蕩蕩的,是個虛無的「零」;如今他反向操作,是要化零為整,拾回自己的人性跟情緒,也跟萍水相逢的人們建立連結,尋求安身之所。歷經《贖罪奏鳴曲》的追憶、《追憶夜想曲》的贖罪,原本沒血沒淚的御子柴在《恩仇鎮魂曲》越發豐滿起來,變得更像是一個「人」,掙扎、煩惱、奮鬥、失敗、振作,也讓人對他下一次、下下次的奇案與變化充滿期待。

 


本文作者簡介


白帽子


台灣犯罪作家聯會成員,著有《領主羅莎的十件美談》、《記憶鑑價師》,曾獲2023年第六屆林佛兒獎首獎、2024年第三屆KadoKado百萬小說創作大賞奇幻小說組佳作、大慕可可影視化潛力獎。

FaceBook粉絲專頁「白帽子寫小說」:https://reurl.cc/46D5mR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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